原标题：海南周刊 | 快哉东坡·书法家：忘怀得失“见真率”

文\本刊特约撰稿 林尤葵

【资料图】

一幅名帖

忘怀得失“见真率”

幸与不幸总是相伴而行。正如老子所说：“祸兮福所倚，福兮祸所伏。”苏东坡贬谪黄州时，政治上是个挫折，却在文学上创作了不朽的《赤壁赋》，书法上创造了天下第三行书《寒食帖》，成为继王羲之、颜真卿之后的宗师。

每一次被贬，都是不幸的，却又是有幸的，苏东坡在儋州的三年，在学术上完成了对《周易》《尚书》《论语》三部著作的注解，在书法上也留下了代表作之一《渡海帖》。

归心似箭，留言澄迈故交

《渡海帖》是苏轼离开海南回中原前，写给好友赵梦得的一份手札，文字内容为：“轼将渡海，宿澄迈，承令子见访，知从者未归。又云，恐已到桂府。若果尔，庶几得于海康相遇；不尔，则未知后会之期也。区区无他祷，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。匆匆留此纸令子处，更不重封，不罪不罪。轼顿首，梦得秘校阁下，六月十三日。封囊：手启，梦得秘校。轼封。”

《渡海帖》作于元符三年（1100年），行书，纸本，计98字28.6厘米×40.2厘米 ，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。东坡在《峻灵王庙碑》一文中称：“绍圣四年七月，琼州别驾苏轼，以罪谴于儋，至元符三年五月，有诏徙廉州。”本来东坡被贬儋州，已作好终老海南的打算，不料被赦北迁廉州，得到这个消息，顿时归心似箭。正如《澄迈驿通潮阁二首》之一所写：“余生欲老海南村，帝谴巫阳招我魂。杳杳天低鹘没处，青山一发是中原。”于是，东坡与生活了三年的儋州父老友朋辞别，启程经澄迈、琼州，渡海到廉州。

苏东坡离开海南时留下的《渡海帖》，是他海上三年唯一传世的书法真迹。林尤葵 供图

苏东坡有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》诗：“参横斗转欲三更，苦雨终风也解晴。云散月明谁点缀？天容海色本澄清。空余鲁叟乘桴意，粗识轩辕奏乐声。九死南荒吾不恨，兹游奇绝冠平生。”可见诗人久谪遇赦，垢辱已洗，“兹游奇绝冠平生”可谓把之前受到的苦难当成了享受，足见心情十分振奋。

苏轼的《渡海帖》落款处署“六月十三日”，其时是他遇赦北归路过澄迈之时。帖中的“梦得秘校”乃赵梦得。宋周必大《二老堂诗话》：“广西有赵梦得，处于海上，东坡谪儋耳时，为致中州家问。坡尝题其澄迈所居二亭曰‘清斯’，曰‘舞琴’。仍录陶渊明、杜子美诗及旧作数十纸与之。梦得以绫绢求，东坡答云，‘币帛不为服章，而以书字，上帝所禁’。” 赵梦得虽是广西人，却在澄迈所居有二亭，且好风雅，请东坡题写亭名，民间说他为澄迈人是有根据的，因为他迁来澄迈定居了。

海上三年，唯《渡海帖》传世

赵梦得对流落海南几年的东坡关照必多，东坡为感激他，作书相送，可谓相知。东坡即将离开海南，路过澄迈时，心想也许将来再见赵梦得就很难了，想拜访一下老朋友，不巧赵梦得北行未归，很遗憾，便留下此札交付其子，希望能在渡海后，在海康见上一面，“不尔，未知后会之期也”，流露出对这位患难中帮助过自己的友人的思念。而“区区无他祷，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”，则表达了对赵梦得的关爱和珍重。

东坡又有《致赵梦得一札》：“旧藏龙焙，请来共尝。盖饮非其人，茶有语；闭门独啜，心有愧。”东坡有上好的茶，必请赵梦得共品，可看出东坡和赵梦得的关系很亲密。从中可见苏东坡的饮茶之道：好茶必与懂茶的朋友饮，不然茶也会有意见；也不独自享用，否则心中惭愧。坡翁的可爱、有趣，在这些细微之处流露无遗。

东坡在海南三年，写了不少的书法作品，真迹唯独手札《渡海帖》传世。此作曾为明代大收藏家项子京所有，帖中盖有“项子京家珍藏”“天籁阁”“项元汴”等印章。项元汴，字子京，他富甲一方，痴迷收藏，倾尽几代家产，建一楼“天籁阁”，珍藏历代书画珍品，如顾恺之的《女史箴图》《洛神赋图》、李白的《上阳台帖》、米芾的《清和帖》等国宝。

超尘拔俗，晚年书法杰作

《渡海帖》在清代被收入宫廷，乾隆皇帝盖了不少印章，在引首题有“见真率”三字。帖首和末尾上部两处盖有“神品”印章。老子曰“率性之谓道”，艺术作品最高的境界就是道的境界，就是我们常说的神品。由此可见，乾隆皇帝及历代藏家对此帖评价之高。

这样的作品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创作出来，所谓“无意于佳乃佳”，王羲之传世的佳作，基本上是一些手札，像他的煌煌巨作《十七帖》就是写给四川边远地区朋友周抚的信件。《渡海帖》也是如此。

东坡遇赦，心情畅快，看到赵梦得的儿子来访，欣然提笔而书，不计工拙，纯以神行；通篇章法参差错落，长短相宜，字结构大小不一，一任自然；用墨浓而能淋漓，丰腴厚重；用笔沉著痛快，拙厚朴茂，越写越自由，到最后“梦得秘校”四字特大，情感奔腾而出，一泻千里，可谓得心应手，忘怀得失。

《渡海帖》通篇给人以超尘拔俗又自然无为之感，正如其自道“我书意造本无法，点画信手烦推求”，实在是他晚年书迹之杰作。

苏东坡在黄州创作的《寒食帖》，有“天下第三行书”之誉。林尤葵 供图

乃得道高人 却视若凡人

中国书法素有“晋人尚韵、唐人尚法、宋人尚意、明清尚态”之说。最近又有人认为“今人尚技”，姑且不论。书法自甲骨而金文而至汉魏而法备。以唐为界，唐以前书法家笔法师承脉络清晰，张彦远《法书要录》论笔法传承：“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，文姬传之钟繇，钟繇传之卫夫人，卫夫人传之王羲之，王羲之传之王献之，王献之传之外甥羊欣，羊欣传之王僧虔，王僧虔传之萧子云，萧子云传之僧智永，智永传之虞世南，世南传之欧阳询，询传之陆柬之，柬之传之侄彦远，彦远传之张旭，旭传之李阳冰，阳冰传徐浩、颜真卿、邬彤……”可知行书自“二王”至唐，皆亲授笔法，经唐末至五代的战乱，笔法遂中断，宋代的书家，只能依靠刻帖和书迹寻找古人笔意，这便是宋人尚意书风的起缘。他们根据各自的体悟而创作，理解不一，各从己意。

宋四家苏黄米蔡书法各有胜处。蔡襄特多古法，规矩儒雅；米芾风樯阵马，八面出锋，拟古而意妍；黄庭坚标新立异，貌新而意古，特多创意，尝自云“随人作计终后人，自成一家始逼真”；至东坡，用笔偃卧，其体不近唐而韵及晋，此最善学书者也。东坡尝自云“吾虽不善书，晓书莫如我。苟能通其意，常谓不学可”。简论之：蔡襄，仕者之书；米芾，书家之书；黄庭坚，艺术家之书；苏东坡，通人之书。论用笔特点，宋徽宗曾问米芾，米芾回答：蔡襄勒字、黄庭坚描字、苏轼画字、臣刷字。虽有些调侃的味道，却也大致点到各自用笔特点。

对后世学书影响而言，宋四家书法，米芾风流潇洒，纵横驰骋，易为青年人喜爱；黄庭坚行书长㦸挥舞，沉雄不减，草书则以空间换时间，意缠绵而实理性，易于临仿把握；蔡襄平和规矩，虽然创新不足，然学之易得古法；东坡书法，以韵胜，结体自然错落，其意通天地，直得书神，绚烂之极而归平淡，乃得道高人却视若凡人，非深识书者不能赏，易为书家晚年所爱。

东坡书法的师承及成就，可以用黄庭坚的跋语概括：“东坡道人少日学《兰亭》，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。至酒酣放浪，意忘工拙，字特瘦劲，乃似柳诚悬。中岁喜学颜鲁公、杨风子，其合处不减北海。至于笔圆而韵胜，挟以文章妙天下，忠义贯日月之气，本朝善书者自当推为第一人。”

东坡在海南最后三年，完成了《东坡易传》《东坡书传》《论语说》三部儒家著作的注解，尤其是《东坡易传》，是他人生哲学思想的最高体现。东坡的书法正是他思想灵魂的体现，书者，道之形迹也。他离开海南之时创作的《渡海帖》，正是他艺术思想高峰的产物，其可贵亦在此。（林尤葵）